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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 在南极,语言走到了尽头 》

发布时间:2023-11-07来源:作者:毕淑敏点击:167

我与船长,站在南极抗冰船“欧神诺娃号”船头。席卷一切的寒风,如凶猛的拳击手,一拳拳稳准狠砸过来。只是流出的不是热血,而是带冰碴的泪。

乘客们基本上都躲在舱房避开冰雪风暴,我觉得这是了解南极的好机会,吃力地问船长,这是您第几次来到南极?

他并不高大,然而身板阔厚,是壮硕的白种人,约有50岁吧,他的瞳仁本为灰绿色,此刻因为不聚焦地望着远处,冰山映入眼眸,让他的眼珠呈现白花花一片。

船长道,记不清。总之,很多很多次。

我说,总是同样景色,看久了也会单调吧?

对南极略有不敬,却是我此刻的真实感受。

船长眯缝着眼,指着海岸山谷中的冰河说,百看不厌,因为冰在走。它们从南极高原的中心向四下流动,狂风是它们的好朋友,推着它们日日向前。别看南极冰走得慢,它永不停歇……终于千辛万苦来到海边,会快乐地崩塌下来,变成冰山,获得新生命……船长充满温情地描述着,好像冰山是他家放牧的羊群。

在南极你无法不关注冰山,它们占据你的整个眼帘,决定你的祸福生死。我相信大家基本上是从泰坦尼克号中得到的冰山科普,不过那是北极冰山,相比之下,南极冰山更浩瀚魁伟,性格更顽劣凶悍。

我想起当天原有海上巡航和登岛的安排,问船长,今天可计划照旧?

船长耸肩,无所谓地回答,谁知道?一切都要看天气。

四周雪雾袭扰,能见度很差。我不死心,追问,您来过南极这么多次,您很有经验,估计一下行程呢?

船长不为所动,淡然一笑道,南极变幻无常,任何两天都不会有一模一样天气。我从来不敢打包票,说今天一定会是怎样的行程,只能根据气候和冰的变化,随时调整方案。我常常要到最后一秒,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走。这是南极的不可预测之处,也是它的魅力所在。请记住——在南极,你永远不要和天气做对!

说到这里,船长咻咻吐出白气。我一时猜不透他的情绪突变为何而来,是嫌我要他预判能不能上岛的压力?还是南极险恶无常的性格?

人的喜怒,有时与具体的人和环境无干,只与当事人的心境相连。随着谈话渐渐深入,我方发现,原来他陷入了回忆。

他说,我家在新西兰,有很好的收入,幸福的生活。即使什么都不干,一家人也能体面地活到终老。可是,我不能无所事事。我试着种过花草,打打高尔夫,参加朋友聚会,四处旅游……不成,全都不成。每当我参加这些休闲活动的时候,总觉得是暂时的,一旦将它们完成之后,我就要去干我真正喜欢的事儿。

那是一件什么事儿呢?

就是冰雪环绕的海上航行。不是一般的海洋,是漂浮着冰山的海洋。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,为什么不马上就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儿,却在这儿耽误时间呢?于是,我开始不停地在南北极航行。

我吃惊,下意识地问,您还去北极?

船长说,是。每年7、8月份是北极的夏天,我要到那里去驾船,等到12月到来年3月,我就来南极驾船。唯有这样,我才能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愿望,在酷寒的海洋中操纵舵轮,冰中航行……

我瞠目结舌,并在这一瞬深刻醒悟——在这个世界上,有一些人专为海洋而生。其中有更小一部分人,是为冰冻的极地海洋而生。

风越发猛烈,我本能地想赶紧躲进船舱,船长的一句问话,把我钉在了甲板上,他说,您从中国来的?

我说,是。

船长说,那么请问您曾经领受过的最寒冷时刻,是零下多少度?

估计船长按常理推断,东方温带区域来的老妇人,应该未曾见识过极度严寒。其实我当边防军时,在藏北领教过零下40度的气温。不愿扫他兴,我含糊答,不算太冷。

他点点头,表示早已料到如此。接着道,据我所知,中文是世界上最丰富的语言之一,您能否形容一下眼前看到的南极景象?

没想到在极地竟猝不及防迎来一场语文考试。我竭力驱动冻僵的脑仁,斟酌着说,它首先是白色的,到处都是冰,很冷很冷,非常冷。安静,甚至可以说是死一般的寂静……冰雪非常多非常多,比每个人一辈子见到过的冰雪都加在一起乘以一亿倍,还要多……

我断断续续嘟囔出不连贯的语句,一是嘴巴冻得不听使唤,二是理屈词穷,深感惭愧如此笨拙,丢了伟大中文的脸面。

船长摇摇头,遗憾地说,您觉得这些字句生动完整描述了出现在您眼前的这块大陆吗?

我尴尬地说,这个,当然没有……很抱歉。不过,我只能……想出这些词了……也许,别人会说得好些……

船长很宽容地笑笑说,东方女士,请不要介意我的追问。我知道这有些不礼貌,请谅解。只因为我在做一个小小的测验。

我没想到自己还成了实验用的小白鼠,问,您在测验什么?

船长说,我驾驶的船,载过世界各国的客人。他们各自操着不同的语言,有些我懂,有些我不懂。这让我萌生出一个小小的癖好——希望大家用各自国家和民族的语言,描述一番眼前见到的南极景象。

哦,原来是这样!我也来了兴趣,问,您得到的实验结果是什么呢?

船长说,实验还在进行中,现在还不能算有最终结论,不过可以透露给你一点点。初步印象是——世界上所有的语言系统,在南极面前,都毫无魅力,丧失生动。

首先,依我有限的经验,要想用语言逼真描绘大自然,本身即是非常困难的事情。更别说大自然在南极,变成不着一物的简练。另外,来自温带和热带国家的人,在伟大的南极洲面前,束手无策,完全进入失语状态,或者干脆可说是语言休克,举手投降。这当然不能简单归结为我开的这艘船上客人们的无能。我以为,真正原因在于他们过往所掌握的既成语言体系,根本就没见过如此宏大而漫无边际的冰雪,当然无法形容它。

我不断点头,自我开脱了一番,原来不完全是本人无能啊。老祖宗在北半球风和日丽中的温带气候中创造精美汉语的时候,没有预留描述万世冰寒的词汇库。

船长接着说,语言,在南极洲面前不堪一击。摄影家们,多少还有一点发言权。

我恍然大悟,为什么当代旅行者对于南极的描述,一言不合就发图片,实乃穷途末路后的另辟蹊径。

《南极之南》湖南文艺出版社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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