斧声烛影千秋叹

近读《宋史》，恰又逢十月，赵匡胤的死就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“癸丑夕，帝崩于万岁殿，年五十”，为后人留下了千古谜案。

关于宋太祖赵匡胤的死众说纷纭，其中以“斧声烛影”最为知名，司马光的《涑水记闻》谨慎地记下了传闻，与当时士大夫交往密切的和尚文莹则在其笔记《湘山野录》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晚的朦胧图景——太祖召晋王赵光义入宫对饮，宫人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，有不可胜之状。饮讫，禁漏三鼓，殿雪已数寸，帝引柱斧戳雪，顾太宗曰：“好做，好做！”遂解带就寝，鼻息如雷霆。是夕，太宗留宿禁内，将五鼓，伺庐者寂无所闻，帝已崩矣。

这突如其来的死亡，使刚刚稳定初具大一统形式的中原王朝再一次陷入巨大的无定之中。若借周世宗柴荣之力徐图燕云十六州的曙光，中原王朝的这块心病随着宋太祖赵匡胤的死一切又归于平静，从此中原门户大开，辽和后金成了宋朝北境芥藓之疾，直到四百年后，燕云地区才再一次纳入汉人版图。王朝之初，宋太祖以“杯酒释兵权”的超高智慧化解了武人专权的痼疾，以“未杀一人”的从容完成了朝堂更迭。唐宗宋祖，教员早已定论，本可以开创更加辉煌的盛世，却在五十岁的秋天戛然而止，读史至此，总不免掩卷长叹，天地不仁，竟不容英雄完成未竟功业。

赵匡胤崛起于“天子，兵强马壮者当为之”的五代乱世，一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，兵不血刃的改朝换代，前朝官员竟无一罢免，甚至三个宰相范质、王溥、魏仁溥都是干到退休或病死，他改革官制、提倡文治、削弱藩镇，苦心孤诣地构建755年安史之乱以来混乱的政局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中也说“朕今生今世，别无他求，惟愿治世安民，使百姓各得其所”，这是多么朴素又多么伟大的夙愿啊，他甚至还专门设立金库积攒财富，训练禁军欲重新夺回燕云十六州，如不下，契丹人一个不过400钱，跟辽国买过来就是了，是的，赵匡胤很多事都是用钱摆平的。然而悲伤的是，天不假年，留给后人无尽的想象——如果赵匡胤再多活二十年，大宋的武功是否会有所不同？燕云十六州是否能夺回？后来的靖康之耻是否能避免？但是这些假设已经永远没有答案，只化作青史里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
历史的魅力，或许正在于这种永恒的未完成性。像郭嘉断言孙策“必死于匹夫之手”，一个小小的无名人物就足够改变历史的走向，几千年里有太多个岔路口，我们根本无法想象那种倏忽一见的小事如果真的发生了，历史会怎样书写。这种未完成，是赵匡胤身上动人的悲喜剧。

不禁想起大学中曾雪夜读《明朝那些事儿》的光景，文章终了作者没有继续叙述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，而是将笔墨留给了一个看似“无关紧要”的人物：徐霞客。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帝国晚明，内阁的精英们都在为王朝的命运忧心忡忡时，徐霞客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，他放弃科举走出书斋，用三十四年的时间游历大明一十三省，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，明月是要告诉我们——人应该怎样活着。24年的夏天我自黄山归来再翻看《徐霞客游记》，其中一句胜景美不胜收，他说“初四日，兀坐听雪溜竟日”，一个人饥寒交迫的爬山听雪融竟能听一天，他享受了他的人生。

所以明月才会说：成功只有一个——按照自己的方式，去度过人生。这句话仿佛一道光，照亮了人生的另一个维度，我们常常感叹于改变治世的英雄，为他们或振奋或叹息，却常常忽略了历史最本真的质地——英雄之所以改变世界，他们努力地用自己的方式绽放人生，而不是人云亦云。纵观宋人笔记，莫不是太祖微时，意在说赵匡胤还没做天子时如何行事，其实，即便赵匡胤后来一朝做了天子，他既没有粗暴的铲除异己，也没有大肆的分封族人，他就是要一改五代乱世之局，他要实现他的“乌托邦”和“理想国”，虽然因为英年早逝而功亏一篑。然赵匡胤终结乱世，开创三百年文治盛世，明相如赵普、寇准、李沆、王旦、王曾、王安石等，大家如范仲淹、欧阳修、苏东坡等，才子如王禹偁、杨亿等，皆拜其开创一代风气使然。虽五十暴毙，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朽呢？

苏东坡《赤壁赋》中曾言，“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，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；自其不变者而观之，则物与我皆无尽也。”这种通达，是对生命有限性的超越，也是对赵匡胤一生最好的注释。

读史书笔记，读尘封过往事，最终都是要读透自己。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当下，我们或许更需要这种历史的纵深感，英雄亦不过如此，我乃一凡人，何可忧虑不止，上没为国家建寸功，下没教孩童学教化，不自量力，画地为牢，岂不知英雄昔年如命哉！

千年前的斧声烛影早已消散，徐霞客踏过的山径也已荒芜，那种对生命意义的追问，却穿越时空在我们胸中激荡作响，所谓终极功业，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，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。当我们在史书的字里行间与这些灵魂相遇，在现实纷繁复杂中找寻到自己的位置时，或许会忽然明白：所有的感叹，最终都会在找到自我时消散；所有的追寻，最终都会在内心的平静中抵达。

我们，在历史的浩瀚中，连一丝微弱的回声都抵不过。

以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