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

家在老街。门外是街巷。

门是防盗门，厚实沉重。购买时是纯正的墨绿，经阳光与风雨侵蚀，渐变成淡绿，许是惯看，并不觉得糟心。开关门的频率不多，早出与晚归。中午，门是鲜有打扰的。

咫尺之远是县城一所小学。除了周末与寒、暑假 ，每天上学、放学时间段途经门前不同年龄的学子与接送家长，充塞门外。有淘气的孩子拿着棍棒沿街敲打，墙砖、钢筋防盗窗、门，“叮叮当当”一路响过，会招致家长的呵斥；亦有将门当沙包，冷不丁锤几下，踢几脚，笑着跑开。因而，门并不寂寞。

门有时也被人无来由用纸团、胶水堵住锁孔，或在门上用白色涂改液写字。无非是写2+9，3x7之类演算试题下头打个“×”或“√”等，也有“某某，你是小偷、坏蛋”“滚”，字刻得歪歪扭扭。这时的门，是受伤的。

夜深时，是门安睡的时候。有人会让门不得安宁。一些黑影东张西望，提着白漆或黑漆在门上草草写就“枪支”“迷药”“办证”“富婆征婚”等字样，留一串电话号码，亦有贴上牛皮癣广告。此时的门，估计是恼怒的。

夜阑人静，灯亦明着，我写字干渴，去厨房取水，隐隐感觉门外有呼吸声，轻手蹑脚上楼，从阳台往下看，有人紧贴猫眼正往门内瞧，扔下一只鞋子，门外人吓一跳，慌忙逃窜。半小时后，上楼，已换成睡衣的幽灵如蚂蟥般仍黏附在门上。此时的门，是委屈的。

晨起，见钱包、衣裤被洗劫一空，扔于门外，睡房外出现莫名其妙的砖块、木棍，而门与锁完好无损。此时的门，是担惊受怕的。

门外的世界，是个万花筒，生机勃勃又诡异重重，透视苍生种种，谁也无法破译其中的密码。门被人惦记，日子过得不踏实。门道门道，门有道，门亦无道。道为人所控，无道者无仁。

19年来，门忍辱负重，伤痕累累。进出者不熟悉门道，用力关门，门在呻吟，墙体也被擅动。日久，墙被撕裂，从一条缝线到能塞进一支铅笔，门整体下坠，开始不听使唤。洗衣的阿姨老说开不了门。

前几天，晚上归家时，门洞大开，先生与师傅正在拆门。他们奋力敲、砸、推，门框纹丝不动，后动用电锯切割，陪伴了19年的门终于缴械投降。将旧门与钥匙一并给了装门师傅，师傅眉开眼笑，走出去很远了夜幕中还传来道谢声。新换上的门，灰褐大气，配了人脸识别解锁，先生说刷脸就可开门，无需带钥匙，能防盗。灌水泥浆，清扫，灰头土脸，不亦乐乎。

是夜，细阅人脸识别锁说明书，新装的门，安了这锁就万无一失？

我想起幼年时故乡老家的门。几块杉木板，拼接，刨光。一木槽，一木插销，门内，倒头便可安睡。将两口长铁钉两头锤弯，钉进门与框，扭接一根铁丝，就成了锁扣。出远门时，挂一把小锁或插上一根小木棍，铁将军把门的使命业已完成。晨起开门，入夜关门。白日，门是敞开的，家家如是，不曾遗失一张纸片。门只是出入口能开关的一个简易装置，无需添加其他身份。那时的门，有的贴着毛爷爷或领导人画像，有的贴开国元勋画像，有的用碳头或毛笔在门上记着某年某月某日借谁一升米、几个鸡蛋几块钱或谁谁生日之类，开门关门，时时谨记。门与人，坦荡安详。远古时期人们尚有“夜不闭户，路不拾遗”的民风，大道至简，如今回想，是门里有道。

这新装的人脸识别解锁，是何门道，是不是，门里与门外者皆可心安？

而我，依然怀念家乡那不设防的木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