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班长

老班长其实一点也不老,二十出头的年纪,比我们大不了几岁。但他那张黝黑的脸庞总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,于是“老班长”这个称呼便叫开了。班长姓李,山东人,生得魁梧挺拔,肩膀宽厚得像堵墙。他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,常把“训练”说成“训恋”,我们私下里总爱模仿,却从不敢当面笑出声——他那双眼睛锐利如锥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
新兵连的黎明总是从黑暗中开始。起床哨刚响,班长就已经穿戴整齐,一边利落地整理被子,一边催促我们出操。那时的我们仿佛永远睡不醒,常常是跑到集合地点才彻底清醒。班长怕有人赖床,总要扯着嗓子挨个点名,末了总要补一句:“抓最后一名!罚跑三圈!”这话像鞭子似的,抽得我们争先恐后往外冲。

那年冬天格外寒冷。轮到我值夜哨时,为了省去叠大衣的麻烦,我只穿了单薄的军装。班长查哨时皱起眉头:“怎么不穿大衣?不冷吗?”“还……还好,比我们老家暖和多了。”我哆嗦着回答,没敢说实话。班长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大衣给我穿上,又陪我站了会儿哨。月光下,他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:“咱班就你一个高中生,文化课别落下。我帮你找套考军校的资料,有空多看看。”他顿了顿,“不像我,吃了没文化的亏。年底就要退伍了......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班长流露出柔软的一面。那晚他讲了许多,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句:“别怕吃苦,一定要考上军校。”

连续三天的积雪还未消融。第四天清晨,我们正准备去军休所扫雪,紧急集合哨突然划破寂静。大队长通报温泉双鹤桥的菜场坍塌,里面埋了不少人——临近年关,采购年货的群众特别多。班长带着我们向事故现场奔去,边跑边叮嘱:“都跟紧我,千万别走散!”雪花不停地往衣领里钻,化成冰水顺着脊背往下淌。鞋子很快湿透,每跑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

坍塌的菜场像被巨掌拍扁的蛋糕。扭曲的铁架支棱着,彩钢瓦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,底下压着散落的蔬菜,某些角落还冒着青烟。班长领着我们钻进缝隙,雪水混着泥浆从棚顶滴落。一位老太太卡在铁架中间瑟瑟发抖。班长弓下腰,用后背顶住摇摇欲坠的横梁,示意我钻过去救人。铁架在他背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我清楚地看见他迷彩服后背渐渐洇出一片深色。

后来的事像被按了快进键。切割钢管的煤气罐突然着火,蓝幽幽的火舌顺着皮管蹿上来。人群四散奔逃时,班长却逆着人流冲向火源,朝我们大喊:“八班快撤!”他关阀门的姿势很特别,不是用手拧,而是用整个身子压上去转动,像是在和煤气罐搏斗。事后我问他怕不怕,他正往烫伤的手上涂药膏,闻言顿了顿:“当时就想,这玩意儿要是炸了,我可怎么跟你们父母交代。”

第二年汛期,班长带我们坚守在最危险的江段。扛沙袋时,连接船只与岸边的木板突然断裂。眼看班长要跌入激流,我下意识伸手去拉,反被他一把推回岸上。他在浑浊的江水中翻滚了几下,最终抓住一截断枝才没被冲走。上岸时他浑身裹满淤泥,只有牙齿还白得发亮:“天太热,正好洗个澡。”他咧嘴笑着拍拍我肩膀,“你小子劲儿见长啊。”

班长退伍那天,偷偷塞给我一双军用胶鞋。我的眼眶顿时发热,他抬手替我整了整衣领,强笑道:“男儿有泪不轻弹,又不是生离死别。”送别的车上,他始终没有回头,但我分明看见他抬手抹了把脸。我站在原地,挺直腰板,朝着远去的班车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
如今每到建军节,我总会把那双胶鞋拿出来晾晒。阳光落在鞋面上,恍惚间又看见班长顶着铁架的宽厚背影,和他冲向煤气罐时,迷彩服后背那片被汗水浸透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