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《哪吒闹海》改变了的人生

   柳青的《创业史》中有这样一段话:“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，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，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。”现在想来，我年少时最要紧那几步，是由一本《哪吒闹海》引起的。

　　那是我9岁时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下午，金风吹过，黄绿参差的树叶像无数只翩翩飞舞的蝴蝶。父母、哥嫂们都到地里收拾包谷去了，安排我在家看门，顺便看管好院子里那13只正在吃包谷叶子的羊。恰巧那天邻居“吴眼镜子”（那时候乡里戴眼镜的人很少，这位邻居家里有一摞摞书，又戴个眼镜，故大伙称之为“吴眼镜子”）借给我一本《哪吒闹海》，我坐在院子里，沐浴着晴暖的阳光边读书边看羊，很快就被这个肉球里跳出来的粉装玉琢、武艺高强且充满正义感的小男孩的故事迷住了。我边看书边想象着“手套乾坤圈，腹围混天绫的小哪吒”用乾坤圈打伤夜叉，又杀了前来增援的龙王之子敖丙，还剥了龙筋的酣畅淋漓的画面时，小哥突然推门进来了，阴着脸大声喊：“花子，赶紧给羊抱草去！”我抬起头，看着院子里堆着的一大堆包谷杆子和那一群正在静静吃草的羊，心里想：草不是还有这么多吗？羊这不是正在吃草吗？用不着抱草去吧？但我自来就怕我这个脾气暴躁、爱打架斗殴、欺凌兄妹的小哥，再偷偷瞄一眼他那恶狠狠阴沉沉的脸，想想他那常常没来由突然爆发的臭脾气，心里就发虚。好女不吃眼前亏，赶紧放下书抱草去！我心里牵挂着小哪吒，心急火燎、三步并作两步跑着从后院抱回一捆包谷叶子时，只见那只个头最高的公羊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借来的《哪吒闹海》！天哪，这书可是借的!我气坏了，疯了般地扑上去“羊嘴夺书”，书是抢过来了，可已经被吃得残破不全、七零八落了。看着支离破碎的《哪吒闹海》,我又愁又气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。小哥则一副事不关己，高高挂起的态度，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大口大口吃着黑面胡麻卷子。我心里恨死他了：都是他，让我去抱草，书才让羊吃了。他肯定看见羊吃书了，他也不挡一下，他是故意的！

　　我愁得不得了：《哪吒闹海》被羊吃了，我得赔人家书，可是我一分钱都没有，根本赔不起；家里也穷得很，平日都缺盐少醋的，爸妈供我们兄妹八个上学已是不易，是断不会给我钱买故事书的，我也张不了那个口；可赔不起书，没有信用，“吴眼镜子”再也不会给我借书读了——可他那儿还有那么多书！还曾许诺只要我归还了《哪吒闹海》，他就借给我《封神演义》呢。可现在，哪吒没了，姜子牙也遁形了，更别提那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、景阳岗上打虎的武松了……我难过得不得了，做梦都是“手持火尖枪、脚踏风火轮”的哪吒，醒来后就悄悄地抹眼泪。

　　细心的妈妈发现了我的异常，在我又一次夜半梦回，懊恼伤神默默流泪之时，妈妈突然抱紧了我：“花花，你嚎着怎么了？”我先是默默流泪不肯说，后来越流泪越伤心越难过，妈妈又问得紧，就哽咽着对妈妈说：“妈，我——借了吴眼镜子的——《哪吒闹海》，还没读完，书——就被羊吃掉了。”“书怎么会被羊吃掉了呢？你怎么不操心？你干什么着哩？”妈妈诧异地问，我就小声把那天发生的事又复述了一遍。妈妈捣醒了旁边鼾睡的小哥，责备他当时为什么不把羊挡一下，花花的书被羊吃了你怎么也不管一下？小哥坐起身来，揉着睡意未足的眼睛，嘟囔着嚷嚷：“妈，花子看得那是闲书，考试又不考。她一个大活人，既不到地里掰包谷，又不好好看羊，一天就知道吃白饭，看闲书，闲书被羊吃了才好呢！活该！给她个教训，她以后就会操心看羊了！”我分辩说：“妈妈，我也操心看羊着呢，羊当时吃得草还多着哩，但小哥非要让我去抱草，他是故意的！”小哥瞪大眼睛，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，到外面解个手，又上炕呼呼大睡了。我心里愈发难受，又啜泣起来……

　　第二天，妈妈把辛苦积攒了三个月的鸡蛋一层麦草一层蛋的装好，领着我到镇上去卖。蛋卖完了，妈妈攥着那少的可怜的几个角角钱，带着我到新华书店里，给我买了一本崭新的《哪吒闹海》，并鼓励我说：“丫头，喜欢看书就多看看书吧，读书识字，睁下个眼睛，总比光知道掰包谷、放羊强吧。”妈妈长满老茧的手慈爱地抚弄着我的头发，朴实的话语一扫我心头阴霾。我望着妈妈长年劳累瘦弱憔悴的脸庞，鬓边一簇一簇在秋风中颤抖的白发，打了补丁的蓝布斜襟大褂，心底暗暗发誓：一定不辜负妈妈对我的信任，好好读书，用心读书，努力走出掰包谷、放羊的宿命。《哪吒闹海》看完后，我依依不舍地把新书赔给“吴眼镜子”。“吴眼镜子”倒也讲信用，又相继借给我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《沈从文散文选集》等，我就是在妈妈的支持下，爱上读书并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书籍。

　　1983年的一本《哪吒闹海》价值有多大？仁者见仁，智者见智。但我所知道的是，自从这件事发生后，我读书更加认真，学习越发刻苦了。后来我考上了大学，选择了汉语言文学系，在大学图书馆借阅了大量的中外名著。毕业后先做中学老师，后来又到区审计局工作。工作期间，我既能够熟练运用文字表情达意，又能够在纷繁复杂的现实社会中努力保持一颗恬淡、从容的心，这与妈妈在我年少时人生紧要处的关心、帮助、支持是分不开的。我感谢那只吃了《哪吒闹海》的公羊，感谢漠视读书的小哥，更感谢在人生紧要处全力支持我读书的妈妈。